著名画家李涵先生自传《蚁痕》正式出版,并授权《艺周刊》十大新媒体全书内容精彩首发,虽然李老连
“幸福的童年”为七十年不作之作。
有感念吴祖光先生一句“生正逢时”的话而自慰。以一井之孔见,略现时光之流失,无以评说。
感谢看到这本书的人,由衷的感谢。
李涵
年2月于北京
李涵,年出生,河北省泊头市人。中国当代著名画家。20世纪60年代初考入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师从李苦禅、郭味蕖、田世光、萧淑芳、吴作人等名家。经过5年的全面绘画专业训练,广泛学习和深入钻研传统的中国书画技巧,并注重深入生活观察与写生,创造出了独特的艺术风格。他的画取材广泛,花鸟、动物、人物、山水无不涉及,用笔苍劲、浑厚,生意盎然,饶有情趣。
李涵长期从事艺术教育工作。先后在天津工艺美术学院、广州民族民间艺术学院、中央民族大学美术系任教,培养出很多绘画人才,为弘扬民族文化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李涵作品
第一章
幸福童年(上)
我童年的幸福不是在物质的层面上,而是有一般小朋友没有的经历,享受到一般小朋友不可能有的生活。甜酒是酒,苦酒也是酒,能喝到苦酒也是一种幸福,才能知是甜,容易得到满足,不挑食。像我这样不值一提的人,没必要写什么东西,只因为我有这幸福的童年,才写了这本书。
几次看到蚂蚁打架,轰轰烈烈的,下死力地拼咬。事毕蚁穴口死蚁堆起了小山,不知是敌人的尸体,还是壮烈了的战友。于是我想到了人,其战事也不过如此。从生命学上讲,人和蚂蚁没有原则上的区别,远远小于生命从无到有的差距,而从无机物发展到有机物的过程可能会更长。
说到人类的历史肯定是人民创造的,没有人民哪来的历史,但写历史还是得写典型人物,普通人的生命过程简单,没有轰动,触动不了社会发展的轨迹,值不得记载。而典型人物,能代表世代延续进展变革的还是所谓的帝王将相,或者是对社会历史有贡献的学术名人,不是千古流芳,也是遗臭万年的人。有些人不管他是好是坏,历史上都须写他,否则的话,事情就说不清楚。一个文明的民族,一个伟大的国家不应该没有历史。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和国家是可悲的。历史对一个民族来说是极其重要的,历史的完善程度标志着这个民族的文明程度。但是历史是人记载的,这就造成有的历史没有记载真实情况,有时候想知道真相还真不容易。
虾李涵十七岁作品(李苦禅先生书款)
社会上不管哪个层面和个人都可能有私心,有扬善护短的天性,这件事本来是他做得不好,经过他一写,改成好的了。为了集团和个人的既得利益,要抹掉一段历史,以销毁事情的真相,或者篡改历史,从秦始皇的焚书,宋朝三次改写史书,到乾隆皇帝的毁书都是如此。个人传记也是这样,夸大了成就,光写好的,一点缺点都没有,把人神化了。
我是上个世纪年2月出生在东北的长春,当时的长春叫新京,是满洲国的首都。因为是庚辰年生人,家庭排字为金字,所以起名叫李金辰,小名叫庚辰,人们叫我小庚辰,更多的是叫我小辰。我出生后就有两个妈,一个是我的生母,小名叫铜头,没有大名,因为娘家姓陈,户籍上称李陈氏,小脚。另一个妈叫邵素珍,是我父亲后找的,比我父亲小三岁,我把生母叫娘,把邵素珍叫妈。我娘恨我父亲和邵素珍,把邵素珍叫小行子,我和娘生活在一起。
当时的长春是日本人的天下,但我对日本人印象不深,只有上小学的堂兄和小叔、小姑,回家时说几句日语,这是在学校学的。年幼的我经历了多次改朝换代,八岁之前经历了满洲国,老毛子、八路军、中央军,最后到解放。小时候没见过多少日本人,看见当官的多是穿黑衣服挎洋刀,有时候骑大马的人,大人们说他们是高丽棒子,也就是朝鲜人当警察的。
我家住在长春的大马路,离南关不远。家里开了一家所谓的建筑公司,实际上也就是个包工队,连公司办公和住房都是租后院老董家的。院门朝南,进院后是一个东西见长的院,院的东端是面西的库房,堆放些建材杂物,接着是一排朝南的小平房,有三个门,东边的门只是有一间房,是我爷爷住的。中间的门进去除了门厅(厨房)外有三个房间,门厅西侧有一间房约十四平米是我和娘住的,门厅东侧有两间房住着我二爷爷一家,有七八个人。我家有两处房产,一处在新天地,一处在东新京,这都是当时的名字。房子有的自家住,有的租给亲戚和外人。新天地的房子在城内,在那住的有亲戚和在公司上班的人,也有外人。我有个表哥叫陈恒禄,是我娘的亲侄子,有个表叔叫冯贵成,是我父亲的表弟,我爷爷是他的亲舅,我娘经常带我去陈恒禄家住几天。我家里雇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人做饭,也只是蒸窝头和煮大锅菜,因为他是光头,都叫他秃老亮。那时候全家包括二爷爷他们一起吃饭,也就是所谓的伙里过日子。后来秃老亮走了,和二爷爷也分了灶,蒸窝头改为贴饼子,玉米面加了很多豆面,当地人爱吃高粱米,我家也常吃高粱米饭。我经常和爷爷一起吃饭,他吃小灶,有炒菜,有时候还吃大米饭。爷爷说大米是日本人吃的,中国人吃大米饭犯法,不能说出去。当时我爷爷也就六十岁,我亲奶奶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在老家去世了,我们把老家河北省交河县称做关里家。
枇杷李涵十七岁作品(李苦禅先生书款)
开始我爷爷一个人生活,后来又给我续了个后奶奶,后奶奶姓马,北京人,回民,大脚。据我爷爷说我老爷爷叫李绍魁,行四,生了十一个孩子,活了五个,我爷爷是老大,除了和我们在一起的二爷爷外,还有个四爷爷是老小,和我父亲同岁,年生人,属鼠的。有两个姑奶奶,都在老家,大姑奶奶在齐桥,二姑奶奶在泊头附近的三里庄。二姑奶奶的大儿子冯贵成十四岁就跟着我爷爷到长春了。
到东北闯关东是由我爷爷开始的,我老爷爷有神经病,生活重担落在我爷爷身上,我爷爷闯关东的目的地是黑龙江的牛姑台。先去的人回来说那里富,人少,地多,土肥,挖个坑把土填回去地是平的。说明人家那里地是松的,咱老家的地挖个坑把土填回去,会堆起土包,地硬没养分含不住水。说在人家牛姑台靠在地里拣豆子一年也能拣好几大口袋。每年冬天都有从牛姑台回家过年
的人,开春后回去的时候,带一些同乡年轻人去牛姑台。我爷爷当时十几岁就跟着他们去了。那时候没有飞机,没有火车、汽车,有马车他们也坐不起,完全靠步行。那时候也没什么公路,只靠有经历的人带着边走边问。农村没有店,镇上有店他们也住不起,他们都背着行李,也就是被褥,带点盘缠,傍晚到一个村子安歇,找个柴火棚子或破庙住下,找个人家给人家点钱给他们
做饭。除了当晚吃的,还要准备明天带的干粮。在河北地面上吃小米干饭,蒸窝头。农村都是土灶大柴锅,焖不了干饭,等到饭干的时候下面就糊了,只能闷那种半干不干的,叫扭咕头子饭的饭。这种饭米粒尚未完全发开,实际上是很硬的,吃了很顶时候,我们老家铸造、打铁的都吃这种饭。到了东北地面,就改吃高粱米饭,贴大饼子,东北人不会蒸窝头,只会贴饼子。早晨吃饭每人
都吃七八碗,能顶走一天路。我爷爷年岁比他们小,饭量不够大,再加上钱花没了,到了四平就停下来了,没走到牛姑台,在四平打工。开始给一个日本人家里打工,当佣人,那个日本人外号叫土豆子,这是背地这么叫他,他自己不一定知道。
我的爷爷
土豆子对我爷爷不错,他后来到了长春,把我爷爷也带到了长春。这个土豆子到我家来过,我见过他,忘了他的模样。不久在老家的二爷爷到长春投奔我爷爷,当时我爷爷挣了点钱,哥俩就租房开了个修自行车的小铺。有了吃饭营生,老家人就陆续过来了,先过来的有我父亲和他同岁的四叔。我父亲有小学四年级的学历,来长春后考进了一个日本人办的建筑学习班。四爷爷在我爷爷的帮助下到吉林市开了个砖窑,请了几个家乡的人来烧砖。
我父亲学了点建筑知识后搞了个建筑队,后来成立了所谓的建筑公司。通过一些关系,主要是学建筑时有几个同学,大家互相帮助,拉点活,相互中标,今天帮这个弄点活,明天给那个弄点活,都是小活,有的活就是修个厕所。相比十分贫困的关里家来说这里就算福地了,我父亲这时找了邵素珍,抛弃了我娘,这时候我正在我娘的肚子里呢。
竹禽李涵作品(李苦禅先生批题)
我父亲哥三个,他是老二,大伯李玉海留在老家种地,三叔李玉琛全家来到长春住在东新京。同时来长春的还有我二姑奶奶的大儿子我的表叔冯贵成,来时十四岁,刚来时做小工,同时也跟我父亲学建筑知识。一段时间后他来我父亲公司上班,掌握了一些识图施工的本事,当时文盲多,科技人员少,能识图施工也算是人才了。我父亲是公司的经理,二爷爷的儿子李玉清当会计,人称我爷爷为老掌柜,在家最有地位。可能因家庭破裂,爷爷非常疼爱我,我常在他身边,他外出也带着我,狐假虎威,在家里我比较霸道,人们都叫我炕头王,出了家门就老实了,见了谁都怕。
40年代初期日子过的很顺利,我就在这个时间出生,我记事早,四岁的一些事情至今还能记得一些。这是我家的鼎盛时期,我们的家里有个收音机,时称话匣子。有印象的是家里人爱听大鼓书,是王香桂唱的,年幼听不懂,大人都说好,就像前些年人们听刘兰芳说岳飞传似的。后来电视上介绍单田芳的时候,才知道王香桂是他母亲,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受。当时还是满洲国,后来话匣子突然有了一个特殊的声音,我听不懂,但对他特殊的腔调至今有记忆。这人说话一遍又一遍,大人说这是蒋委员长讲话,是宣布日本投降了。这时整个城市都沸腾了,男人们都出去大搞打砸抢,拿着棍子斧子菜刀到日本人家里去,当时是无政府状态,掌权的日本人垮了,谁管谁呀。日本鬼子招恨,时下对日本人也没有任何保护措施,抢东西白抢,打死人白打,对付日本女人可以随便。但中国人善良,对女人不滥杀,除了当场办事外,有的还把她们带回来
养着。还有的把她们的儿女一起带过来过日子,不像日本鬼子,把人强暴了还拿刺刀给挑了。在新天地租住我家房子的一个老伯,一直在国都电影院门口摆摊卖水果,一个人带两个男孩,这时家里来了个日本女人,还带来个女儿,老头儿女双全,很高兴。日本女人有礼貌,对人温柔客气,不光是她们知道自己的命运,而是本身素质好。而对日本男人,特别是军人就不那么客气了,见了就往死里打,就是想让他死。听有人说,他在街上看见一个日本军官挥着洋刀,众人围着他不敢上前,人群中有人扔了块砖头,砸到他头上,众人上去用棍子把他给打烂了。
小熊猫李涵作品(吴作人先生补竹)
蒋光头虽然在话匣子里着实风光了一阵,老百姓把他当成了打败日本的英雄,对他很崇拜,但是他并没有派人过来。鬼子垮了乱了一阵后,大鼻子过来了,当时称他们老毛子,开始花卢布了。大人们对老毛子没什么好感,说他们爱找女人,追的女人满街跑。但时间不长,到了冬天老毛子走了。大街上出现了穿着黄军大衣戴着护耳的狗皮帽子,背着枪的中国军人。有一天我在院里玩,看见两个背着枪的军人到我家来,在柜上(公司办公室)呆了一会儿就出来了。大人说他们是八路。下午读小学的堂兄从学校放学回来,拉着我要教我唱《东方红》的歌,要我跟着学。回想起来这是八路军进小学校去了,让校方布置给小学生的任务,回家教弟弟妹妹唱《东方红》。《东方红》还没有唱红,八路走了。
到了春天,整个长春市又热闹了起来,大人们说中央军来了,盼星星盼月亮似的。人们拿着旗子,我也拿着小旗到街上欢呼跳跃。眼见国民党的军队浩浩荡荡步行的,抬机关枪的,抬大炮的,骑马的,坐汽车的。老百姓热烈欢迎,中央军备感荣耀,当兵的严肃兴奋,当官的坐在车里向老百姓挥手,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热了一阵。有的军官擦了皮鞋,擦鞋的人不收费,军官非要给,双方着实客气了一番,大有到了桃花源陶渊明的境地了。
我和娘住在一起,我爷爷是我的后台,我父亲和邵素珍在三马路租了一间房子。到了七周岁,家里要安排我上学了,我不愿意上学,但知道这是无法抗拒的,就去面试了。面试时老师问我几个扣子,我当时数了数说四个,就被录取了。和我一起玩的小朋友高阳鹿就没被录取,人们说他太淘气一下子让老师看出来了,高阳鹿上了另一个小学。我上的小学当时的名字是东四道街小学,长春人把“街”读做“该”的音,学校旁边有一个天主教堂。班主任是三十多岁的女老师,老师并不喜欢我,我坐在中排,老师喜欢坐在前排的漂亮小姑娘和干净整洁的小男孩。对他们和对我说话时的声音表情都不一样,让我有自卑感,觉得自己应该靠边,别在老师面前晃悠。
学校离家不远,现在看有两站多地,我每天背着小书包去上学,放学后回家。书包很简单,除了国文、算术两本之外,还有作业本和铅笔、橡皮。可能是教室少的原因,上课分上、下午班,每星期一换,对上学我没什么印象,印象最深的是我挨了一顿打。有一次上午上完课,中午回来时发现少了一本课本,这对家庭妇女的我娘来说是天大的事。没有课本还怎么上课?我娘拉着我就往学校跑,到了我上课的教室,下午班已经在上课。我娘不管不顾地要进去找书,结果被老师抢白了几句,书也没找成。回到家,我娘先插上门,防我爷爷来救我,然后用扫帚使劲的打,后来爷爷果然来了,我一边挨打一边去开门,被爷爷救了。
我上学不久,我娘就病了,说得的是鼓症,肚子胀得很大,是气鼓,说是让我父亲和邵素珍气的。现在看应该是肝上的毛病,是肝腹水。正当这时,关里家的大伯来长春了,他是因为老家闹土改,怕挨斗到长春来避难的。
我家老辈哥仨,近三十口人都到东北来了,家里只留我大伯一家在家种地。有时候种不过来,农忙的时候雇过短工,这叫剥削,按人口土地定成分的话,地也偏多。文革时批判齐白石时就有一条包庇地主的罪,齐白石卖画挣钱在老家买了些地,让儿子在家种地,按人地比例,就够上地主了。齐白石儿子怕挨斗到北京找他父亲来了,齐老就算包庇地主。
老家土改时,让我家自愿让出了几亩地,交出一匹大白驴,给定了个上中农成分。上中农属于团结物件,没影响后代人的求学就职,如定上个富农我的大学梦就吹了。大伯来长春后不久就病了,家里同时有两个病人,我娘是大肚子,大伯是蜡黄脸,二人都得的是肝病。大伯的病越来越重,看来是好不了了,为了让他叶落归根,我爷爷决定让我父亲送他回交河老家。当时交通已经不畅通,火车一段一段的开,国民党的地段只通国民党的车,共产党的地盘只在解放区通行。我家多木匠,就打造了一架车,买了匹白马,由我父亲和邵素珍,另外雇了个赶车的人赶着车走了。走前邵素珍还到我娘屋里看了一眼,我娘瞪了她一眼没说话。家里没有让我和他们走的意思,我也没有和他们走的想法,可我娘多心了,突然对我说,你要和他们走我就拿刀劈了你。我想这和邵素珍走前到我娘屋里有关系,她意思是你死了,你的儿子到我手啦,邵素珍不能生孩子。
我父亲送我大伯回到老家,大伯很快就去世了,他是这口气留着到老家再咽。长春被困,我父亲回不了长春,就在天津住下了。我娘的病越来越重,这时我和我爷爷一起住,后来都不让我到娘屋里去了,说别招上孩子。
一天上午我在课堂上课,玉清叔来到学校,在教室外和老师说了几句话。老师回教室说李金辰你出来一下,我就和玉清叔一起回家了,路上玉清叔只说了一句,你娘没了。我也不知道哭,回到院里看人们在哭,特别是同岁比我生日小的妹妹大芝跳着脚的哭。大人领我到了我娘屋里,看见我娘脸上盖了一块布,可能是蓝色的。大人说别让孩子看了,就领我出来了,没看见我娘的脸,人们说你快哭哇,可我哭不出来。接着处理我娘的后事我成了不可替代的主角,任凭大人安排。我穿孝打幡,扔纸钱,到大马路十字路口的西南角摔了一个罐子,还把个桔子大小的生面疙瘩挂在屋内的门框上。家里连夜打造棺材,我和大人们一起到一个称为大翻身的地方把我娘给埋了。直到后来我看到《雪白血红》这本书时我才知道这个地方叫大房身。
因为家庭的这种关系,我没有幼年时期的照片,记得在娘屋里挂了个大胖娃娃的照片那就是我了,不知道是满月还是百天、还是周岁时的。也没人告诉过我的生日是哪天,我是从我娘和别人谈话时听说的。我是正月的,且有个九字,是初九还是十九就弄不清了,正月十九这个生日是我自己确定的。在学校老师让填表填出生日时,我就给自己确定为正月十九,又考虑阳历和阴历差一个月,就加上一月填为二月十九,就是我身份证上的生日了。
记得小的时候过过一次生日,早晨我在被窝里,我娘就给我煮了两个鸡蛋,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才知道还有生日这一说。对我娘的死我当时没有特别的悲伤,有时还在家里长辈如二爷爷一些人面前说笑,舞木刀。还有人说我娘有金镏子,还议论它的去向,问我知道不?我没见过我娘手上戴过什么东西,戒指的去向留下了不解之谜。
几天后我到学校上课,班主任老师对我说你母亲去世了,脸上流露出怜悯之情。娘的去世给我留下了永恒的悲痛,经常在想,娘生下我来对她有什么意义呢?不管我是苦是甜,成功还是失败,跟她有什么关系,我愧疚。对娘的记忆和悲伤一直萦绕着我,我没有我娘的照片,在吉林的四奶奶和我娘的关系最好,她俩同岁,两人见了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主要是我娘向她诉苦。我想她那里可能有我娘的照片。
年寒假,我去了趟长春,先到大马路找到了三叔,他还住在我们以前住的院子里,但是另一个房间,全家六口人只住一个房间,三叔是木匠,日子过得很拮据。三叔和我一同到了大房身,幸运的是找到了长春解放前管墓地的老头,当我们把我娘去世大概时间说了以后,他那里有一个登记本,找到了李陈氏,有简单的记录。他还记得当时的情景,说去的人多,是自己掩埋的,没用他们的人,他还带我去看了我娘埋葬的地方,地已经平了。当时是冬天,地面上一层雪,去长春前我和同学借了一个华山牌的劣质相机留了个影。
最有意义的是我得了一个时间,是年4月18日,这个时间一个可能是我娘去世的时间,一个可能是我娘下葬的时间,无论是哪种,这都是一个吉利的日子。按现在广州港澳的说法,四和死谐音,八和发谐音,连起来就是她死了后人要发迹。我不信这些,也没发财。这也算我一次扫墓,是我娘去世后我第一次扫墓,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只是一个学生,没能力为我娘做什么。后来为了规化施工政府曾发过要迁坟的公告,我不在长春,也没人告知我,不知我娘现在在哪里安歇了。离开长春后我到吉林去看四奶奶,希望在她那里得到我娘的照片。
我的母亲(-.5.26)旧历:4月18日
四奶奶说前些年家里闹鬼,找人看了看,说有亲近的人找你要钱来了。四奶奶就买了些纸钱和烧纸同我娘的照片一起给烧了,边烧边说给你钱了,以后别来了。我找我娘的照片的希望落空了。
直到上世纪80年代,在泊头老家教书的二爷爷家的玉珍姑,问我有没我娘的照片,然后拿出一张发了黄的二寸照片,是她和我娘的合影。从玉珍姑的年龄看,我娘当时年龄应该是三十五六岁,我终于有了我娘的一张照片。
在长春我家吃饭以棒子面为主,因为东北大豆多,掺了很多豆面。我最不爱吃豆面,大贴饼子,带着手印像鞋底子似的,下面有赭色的糊巴。
我娘走后,生活每况愈下,说是被八路军给围困了。物价飞涨,吃的东西越来越差,粮食赛黄金,公司没业务,人们无事可做,就是呆在柜上说话。家里没有断炊,但早已不是粮食了,连个黄豆粒也见不着了。大人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曲子,棕色像砖头一块一块的,吃起来呛鼻子。也吃过豆腐渣,后来吃不上豆腐渣了,曲子比豆腐渣难吃多了,但比酒糟强,不光难吃,还拉不出屎来。
二爷爷家的二叔得了个儿子叫小宝,生的不是时候,出生后没有吃过一口奶,熬了点高粱面粥,二婶用小勺加一丁点熟咸菜喂他,不久小宝就死了。很久没吃到粮食了,看到我娘死的时候门框上挂的生面球我想吃,拿下来掰开一看,里面全黑了。钱也不值钱了,花钱时数捆,不用数钱了,有人说要用秤称。后来就不用钞票了,临时用纸印的,上面印上多少万元,我见过面值五千万元的票子,一斤高粱米就好几百万。大街上到处都是地摊儿,老百姓没有工可做,又没吃的,就卖自己的东西吧。我奶奶摆了个地摊儿,卖我爷爷、我娘和邵素珍的衣物,卖的最贵的是我爷爷的貂皮大衣。二爷爷也摆个地摊儿,是些瓷器类的杂物,没值钱东西。我和爷爷奶奶搬到了原来我父亲住的三马路,一个大门进去一正一侧两个院,我们住正面院的一间房。院里到处是屎,又臊又臭,过去农村人进城掏粪晒干卖钱,我在农村见过,晒干的大粪一层一层的码着。现在农民进不了城,粪也没人掏了,可是人们每天都要生产这种东西,所以越来越多。厕所进不去了,只能找空地方便了。我家对面屋住着一个教师模样的人,很文雅,穿灰长衫,夫人和两个孩子很有修养。先生有病,可能是饿的,两个儿子脖子很细,显得眼睛大,估计这些人也活不了多久。我从来不照镜子,不知道自己什么模样。
在来三马路之前,我还到学校上课,来上课的学生少了,但是住进了很多国民党的兵,看见当官的带着女人围着操场转,也有在操场操练的。印象最深的是当官的打当兵的,抽耳光用脚踢。当官的威风,带着女人在下级面前的更威风,该官高个子,长脸,东北人形象,当兵的可怜,像舞台上小丑似的跑。自古就是败兵如匪,这时的国民党已经不是进城时的国民党了,开始祸害老百姓了,街上常有国民党伤兵在街上耍横的,老子抗战八年……
当兵的饿急了能把老百姓当饭吃。范文澜先生写的中国历史书上就说五代十国时期,当兵的攻城后抓老百姓当口粮,行军时带着走,先吃走不动的。国民党的兵还到不了这个程度,他们只是搜粮食,拆老百姓的房子取木料来烧火,听说有的地方把路都给铲了,挖出沥青来烧火做饭。
街上很少见到能吃的东西,大部分饭馆都关了门,只有个别馆子开着,出进的也只有国民党的要员军官,老百姓都不敢靠前。就有一次在一个饭馆门前外面搭了个桌子,卖肉皮,一盘一盘的,白色的像牛肚似的,切的小长条,特别诱人。我想吃,我爷爷说那是皮子,是用皮鞋做的。又一次看见一家卖油炸高粱面丸子的,我又闹着要吃,爷爷说不能吃,那是用人油炸的,街上老看见死人,爷爷一说也就信了。实际上肉皮确实是皮子,是皮革厂把做鞋做皮带的猪皮、牛皮拿出来泡发了卖钱,但人油炸丸子的事不是真的。人是饿死的,熬不出油来炸丸子,东北出豆油,肯定是豆油炸的,但会很贵,爷爷嫌贵不给买。
不久,天上开始往地下扔大米了,人们知道,那是人家国民党给他的军队空投的军粮,老百姓拿了犯法。老百姓不是怕犯法,只是当兵的盯得紧,不给老百姓机会。我家前院掉下来一袋大米,掉地下散开了花,我跑去看,这时二爷爷带着国民党兵来了。日本时期实行保甲制,保长官比较大,甲长官小,也就是管几户人家。开始是玉清叔当甲长,后来可能是二爷爷当甲长了,相当于居委会的小组长。国民党兵带扫帚、簸箕、口袋,不一会儿连一些土都收走了,地上连个大米粒都不剩。如果大米_落到国民党兵一时到不了的地方,或者国民党兵不敢去的地方,大米就便宜当地百姓了,当地百姓的疯抢是可以想象的。不过这只能是在郊区,在城里国民党兵无处不在,专门盯着这件事。
六月底的一天,我表叔冯贵成外出,走到永春路附近被几个国民党的兵给绑架了。这是打了败仗从吉林龟缩到长春的六十军干的,军长曾泽生为了扩充队伍,到处抓兵。我表叔二十四岁正是当兵的年龄,抓去后给他换了身黄皮,成了国民党兵的一员。
在记忆中,表叔当兵后回来过两次,其中一次带回来两个掺了豆渣的棒子面窝头,另一次带回来几个发青未成熟的西红柿。到8月份,距八路军严密围困封锁长春两个多月后,我家已是粮柴尽绝,再不出逃只能饿死了。
自我爷爷闯关东取得成功全家迁到长春逾四十年,现在只能出去逃命了。这是全家的大事,经过一番筹划,决定把我奶奶和玉清叔留下,其余的全走。包括我和爷爷,二爷爷家全家,三叔全家,还有一些亲戚朋友,可谓浩浩荡荡,还有表叔冯贵成从国民党兵营里逃跑出来和我们一道出行。出发前家里弄了点大豆,找了个崩爆米花的人给崩了。崩出来的黄豆是长型的,吃起来很酥,不管大人孩子每人一份,平均每人二两,用小长布袋装好交到每个人手上,嘱咐别吃,一旦走散了,可以顶一会儿。分给我的那一份,交给我之后记不得什么时候我就吃完了。这支队伍背着行李拿着东西,年龄最大的是我爷爷,六十多岁,最小的是玉清叔的小儿子金凯,两岁。
大队人向南关方向走去,和我们同行的还有个保长之类的人,亦官亦民的街道干部。该人四十来岁,高个儿,长方脸,是个瘸子,左腋下架一木拐,人很和气,笑眯眯的,可能家里也给了他好处。走了不久就到了国民党的哨卡,俗称卡子,有三四个国民党兵把守,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小官。这时瘸子就起作用了,他和他们交涉,意思是说我们这些人都是好人,没有国民党的逃兵等等。这时家里二爷爷陪着笑脸从布袋里拿出几个棒子面饼子递了过去,不知是瘸子的面子大,还是棒子面饼子作用大,我们没被细查就被顺利放行。大家和瘸保长挥手告别。(未完待续,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