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栗旭晨忻州记忆
取灯儿
栗旭晨
取灯儿即火柴,火柴是书面语,取灯儿是民间语,就像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我们西北乡那一带的人话秃,取灯儿便读为缺灯。这个叫法,一直沿袭了很多年。
小时候,最早认识火柴这个词并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读了安徒生的童话故事《卖火柴的小女孩》之后。记得我在读后感中写到:可怜的小女孩多么可怜,比起小女孩,我是多么的幸福。从小到现在,我都能吃饱穿暖,在家里,有父亲母亲疼爱我,在学校,有老师同学关心我,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啊!如果小女孩生长在新中国,在大年夜里,她一定会和爸爸妈妈一起吃年夜饭。如果小女孩生活在新中国,她一定会为祖国日新月异的新成就而感到骄傲和自豪。
参加工作后,我当了记者并喜欢上了文学,对当代著名女作家林海音的《换取灯儿的》一文情有独钟,文中有一段话,让我过目不忘:火柴的名字,那古老的城里,很多很多年来,都是被称作“洋取灯儿“,好象到了今天,我都没有改过口来。
取灯儿,是最原始的火柴,就是在竹片或松木片上涂上硫磺,用来点火。《辞源》上记载,华北地区旧时也称火柴为取灯儿。
火柴为什么叫取灯儿?
在奶奶的记忆里,她在娘家时候,家家穷,买不起火柴,是用过很长一段土火的。土火就是火石,我们那里多用马牙石替代,这是一种白色的石头,能戳出一串串火星。为了节省火柴,做饭丶吃烟多用土火。土法取火,还有镜片丶搓木取火。小时候我和小伙伴偷偷拿着爷爷奶奶的放大镜或捡到的眼镜片聚了太阳光,下面放一片纸或树叶,眼看着下面变焦冒烟,是很神奇的事情。在平田整地和在地里干活时,大人们休息下便拿根铁棒子在锹把上不停地来回搓动,搓着搓着就开始发热冒烟?点灯用这种方法是不行的,因为灯是煤油灯,取过来,如果不小心把煤油滴洒在柴草上家具上,是很危险的。点灯用火柴一划就着,眼前一片亮堂,既方便又保险,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叫取灯儿吧。
留给父亲最痛苦的记忆是年,那年他才11岁,农历二月十二,驻扎在忻县城内的日本鬼子、汉奸多人突袭南高村,杀死手无寸铁的老百姓46人,打伤50多人。凶残的日本鬼子用洋火点燃火把和柴禾,烧毁全村多间房屋,制造了骇人听闻的南高惨案。八十多年过去了,南高人宁肯把火柴叫作取灯儿,也不愿称之为洋火,因为那段历史是耻辱的,灰色的,黑暗的,触痛了村里几代人的神经末梢。
我清晰地记得小时候村里人使用的取灯儿都是红头子的,大多为平遥制造,后来才改用泊头的。火柴盒不大,有淡红色线条图案,一包十盒,蓝色绵纸包装,像现在大一点的积木或魔方。我们经常偷偷玩火柴,老师说,有人拿火柴掏耳朵,结果掏成了聋子。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开始生产保险火柴,仍为平遥制造,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有什么平遥古城,火柴就是平遥的代名词。
我们巷里住着十来户人家,年纪最长者是卯成爷爷,八十多岁了,午后爱坐在门口的大石头上抽旱烟歇晌。他手里拿着的烟杆足有二尺多长,上面拴个烟布袋,烟袋的细绳绳上吊着一枚制钱,还绣着花儿,大概是卯成奶奶嫁过来后给绣的,玉嘴儿,烟锅是铜的。
卯成爷爷烟瘾很大,烟袋里鼓鼓囊囊装满了小兰花,总要吃上七八锅才住嘴。他从家里往出走的时候,先用一根火柴把用艾草编织晒干的火耀子点燃,甩几下,再把火柴放到锅台下的四方小窑窑里,才右手烟锅左手火耀子,关家门出大门,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吃完一锅子后,倒了,再从烟袋里捏出一撮烟丝烟叶,用大拇指摁在烟锅里,吧达吧达,嘶嘶有声,鼻孔走烟,双目微闭,一副十足过瘾的神态。这样反反复复,过足了烟瘾后,抬起鞋底,把烟锅磕几下,把火耀子掐灭,收拾烟具,前面烟杆后面烟袋往左肩上一搭,迈着八字步往大街上踱去,像得胜班师的将军。卯成奶奶从不反对卯成爷爷抽烟,或许是出于两个原因,一是不在家里抽,二是节省取灯儿。
我们巷子里还有个在太原上班的补明叔,虽然个头不高还背锅,但人相当不错,说话中听,心地善良。过上一两个月,他回村探亲,碰到乡邻们,他总要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盒阿尔巴尼亚香烟,每人一支,再从裤兜里拿出一盒我第一次见的迎泽火柴,取一根火柴划着,逐个点上。想不到,一根小小的取灯儿,竟能点燃三支香烟。然后,他和乡邻们聊着家常,虽然是在大城市上班的人,却不咬京,既随和又亲切。
火柴最初零买一盒一分,后来涨到二分,即便是一分二分,村里人也浪费不起。村里人吸旱烟,大多和卯成爷爷一样,一般都是吸了一锅,磕下烟灰来,装上下一锅再吸,为了不浪费火种,吸时总是一锅接一锅,过足了瘾才罢休。
上学后,课业负担不重,疯玩的时间多,便让家长想办法制作些土玩具。有一年暑假里,街上一户姓卢的家里来了亲戚,毕竟是大城市的人,见过大世面,穿着也洋气。这位亲戚有个儿子,和我们岁数差不多,说得一口普通话,手里拿着一把火柴枪,特别神气。混熟了,他让我们用手摸摸枪把。我央求父亲也给我做一把,父亲疼爱我,答应了。父亲找了根硬铁丝,用钳子弯成枪架子,用废弃的自行车链条装火柴头,又用粗铁丝磨尖了作顶针,弄两根皮筋绷在上头。末了,到米换奶奶家要回几根煤矿上的各色炮线,缠绕包装一番,一把火柴枪就做好了。
第二天,我从家里偷了一盒火柴,跑到街上显摆,“啪啪啪…“不到个把钟头,一盒火柴就打光了。中午,母亲要做饭了,找不见取灯儿了。不找便罢,一找火冒三丈,对父亲一骂臭骂,把我一顿好打。我从心底怨恨母亲,不就是一盒取灯儿吗?至于下手那么狠吗?
那个年代,一年死受下来,分红分不下几个钱,全村只有一个供销社,只有供销社里卖取灯儿。我记得母亲让我拿着一角钱去买四盒火柴,剩下的两分钱让我买糖蛋蛋吃,那个高兴劲儿甭提了。我爬在柜台上,向站栏柜的陈老伯说明来意,把买好的火柴装进口袋里,一溜烟往回跑。回到家里,才发现忘了拿糖蛋蛋,赶紧再跑回去,糖蛋蛋正躺在柜台上睡大觉呢。
从事新闻工作后,我一直对取灯儿充满好奇,总想一探究竟。一次去采访一位火花收藏的长者,才初步了解了取灯儿的历史。年,英国人发明了现代火柴,清道光年间,西方国家把火柴作为贡品之物极少量带到中国,后来商家看到有利可图,便大量输送到中国,国人称之为洋火。其实,早在一千多年前,中国就出现了最原始的火柴一一取灯儿。南北朝时,北周与陈国联合攻打北齐,北齐缺少火种做饭和取暖。北齐的宫女用土制办法,在木片尖上沾点硫磺,用来点灯和点火造饭。明代文学家冯梦龙在所著《古今小说》中有这样一句话:忘带个取灯儿去了。原来,取灯儿有这么悠久的历史和这么高的文化知名度。
如今,有了打火机,许多农村做饭也用上了天然气和电磁炉,火柴渐渐用的少了。在城里只有宾馆才有火柴,各式各样,有长有短。宾馆不放打火机而放火柴,我想除了顺便做广告外,也是一种显摆的表现,因为一般比较高档的宾馆才摆放火柴。因为当今时代,越是原始的,原生态的,令人怀旧的,就越珍贵,越值钱。
火柴的叫法远不如取灯儿敞亮,取灯儿是老百姓所发明,接地气有底气,既顺口,又亲切。
去年八月,父亲去世后,母亲坚持在乡下老宅居住,我们兄妹四个每人一周,轮流回村侍候母亲。夏天和秋季好说,用的是电磁炉。可一到冬天,必须生火炉,还得用大锅做饭,这样暖家暖炕。母亲高兴地又用上了取灯儿,可取灯儿现在不好买,我和我姐转遍了城里的超市商场,也没有买到。我只好托同事们下乡采访住宾馆时,顺手牵羊给弄上几盒。别看火柴盒漂亮,其实里面根本没几根。我把电话打到太原,才好不容易托朋友买下两包,解了母亲的燃眉之急。我对朋友说,使用取灯儿,是母亲那代人的专利,现在重拾取灯儿,也是个念想。
取灯儿,一个富有创意和诗意的名字,给年长者留下许多讲不完的故事,也给年幼者留下太多听不够的传奇。你看,人们伸出双手,将取灯儿点亮,然后彻底地燃烧。这,就是生命的真正意义,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用奉献两个字来形容再贴切不过了。
著名作家王愿坚的《七根火柴》被收集在中学课本里,主题鲜明,情节紧凑,篇幅短小,被人们誉为当代短篇小说中的精品力作。长征途中,暴雨倾盆的大草原上,一位生命垂危的红军战士把党证和夹在党证里的七根火柴,交给战友,请他转交给党组织。言毕,安然地闭上了眼睛。那位战友追上队伍,为战士们点燃了篝火,然后将党证和剩下的六根火柴交给了指导员。小说的主角不是大量笔墨所写的卢进勇,而是具有高尚品格的无名战士。
前不久,我重读王治国先生写的《最后一根火柴》,启发很深。一个由六个人组成的考察队,在可可西里无人区突遇暴风雪,迷失了方向,大家面临生死考验。老队长点燃最后一根火柴,让大家围在一起,抱团取暖,度过了艰难的一夜。这个故事充分说明,世界上再渺小的事物也有它的伟大之处,一个人没有理由自轻自贱,更没有理由鄙视那些渺小的物件,哪怕是这根取灯儿。
熬过的是日子,流逝的是时光,点亮的是希望。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漆黑的夜幕降临,奶奶颤颤巍巍地端出煤油灯,一字一顿地对我说:给,取灯儿!“哧……“的一声,灯亮了,家明了。灯儿一闪一闪的,像极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的眼睛,灯芯一跳一跳的,仿佛是天边颗颗不知疲倦的星星…
时光已老,时光还早,天暗下来,取灯儿,你就是光。
栗旭晨,忻府区南高村人,现任忻州市广播电视台专题部主任。荣获第五届山西省百佳新闻工作者称号,荣获全国新闻工作者协会金质奖章。发表新闻丶文学作品80万字,有散文集《梦里花落》《梦里花开》行于世。